番外二 叶宝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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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叶青青进宫的第四年,宫里又要开始新一轮选秀。
  江皇后是个厚道人,怕她们不自在,请安的时候说了许多极贴心的话,各宫都给了厚厚的赏赐,从未央宫出来,朱美人小声地对叶青青说:“要是皇上多选几次秀就好了。”
  叶青青摇头一笑,阳春四月,宫里莺啼柳绿,她一路走回和明宫,突然想起自己未进宫时闺房外头种的那棵玉兰树,也不晓得今年开花开得怎么样了。
  叶青青不是长安人,她是从剑南那边来的,剑南到京都路途遥远,阿娘送她出门的时候一直哭一直哭,哭得声嘶力竭的,头天晚上她还跟阿爹吵架:“怎么就非得送青青去,她知道些什么,这一去这辈子我可还能见着她吗?”
  阿爹倒是信心百倍:“只要她好好伺候皇上和纯妃娘娘,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妇道人家知道什么,再说了,宫里纯妃娘娘从前多喜欢咱们青青啊,侯爷也说了,必不会亏待她的。”
  叶青青觉得她爹脑子不好使,纯妃娘娘进宫那会她才五岁,十一年过去,只怕和娘娘见着了谁也不认得谁,谈什么照看不照看亏待不亏待的。阿娘也十分不以为然:“我不求我儿能有那么大的福分,我就求菩萨保佑我儿能保住一条小命儿,那是个什么地方……”
  也不晓得是不是阿娘一片诚心感动上天,叶青青一进宫就住进和明宫,几年下来,日子倒一直过得不错。和明宫的主位正是纯妃娘娘,纯妃娘娘当年未进宫时,好歹还有几分人气,如今是满身只有仙气了,每日忙着写诗参禅,对叶青青这等凡人没有任何兴趣。与她一同住在和明宫的谢梅偷偷跟她说:“青青,你说会不会哪天早上咱们醒过来,纯妃娘娘就羽化登仙了?”
  谢梅跟她一样,都是从剑南来的,两个人一起进宫,一样侍寝过两三回,皇上待她们既不怎么温柔,也不算严厉。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横竖皇上有钱,她们待在和明宫里提前开始养老生活。刚进宫封的宝林,三年了还是宝林,她昨天帮纯妃娘娘梳头,娘娘还说了句大实话:“你们这样的,能当个宝林就不错了。”
  谢梅气得眼圈都红了,出了门就跟她咬耳朵:“什么叫就不错了?当初侯爷怎么跟我爹说来着?都说送咱们进宫是来帮她的,她呢?自己不中用就罢了,还不许咱们出头,但凡她待我们多用点心,帮咱们引荐引荐,哪里就一直只是个宝林了?”
  叶青青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纯妃娘娘说话一向不中听,许是修仙修的时间长了,便越发的不通人情俗务。想想这宫里,江皇后温和慈爱,林贤妃公正大度,郑德妃明快爽利,周淑妃恭谨谦和,温贵妃虽然偶尔语出惊人,但也是兰心蕙质待人友善,纯妃娘娘跟这些人一起争后位,那妥妥是争不上的。
  叶青青和谢梅之所以不远万里进宫来,正是因为纯妃娘娘的后位被“江氏贱人”抢了。
  这事说起来就长了,要从她爹的顶头上司南阳侯说起。
  在剑南,随便哪个州县,喊声“南阳侯来了”,那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都得跑上街,争睹剑南第一男神的风采。在剑南,男人说起南阳侯,说他是大丈夫豪迈豁达不拘一格;女人说起南阳侯,说“刘郎”真真丰神俊朗,年纪越大越俊;老人说起南阳侯,说侯爷当年少年英雄,驱逐六诏救民水火;就连小孩子买泥人,也要叫捏一个骑宝马使方天画戟的侯爷。
  叶青青的爹十六岁就在南阳侯麾下征战,叶青青的娘全村都是南阳侯从六诏蛮子的刀下救下来的,两口子都是南阳侯的狂热脑残粉,从小给她讲南阳侯沙场征战是如何足智多谋,如何英勇善战,叶青青背诗词歌赋不行,关于南阳侯哪年哪月在哪里打了哪一仗怎么用的兵简直张口就来。
  她五岁那年,南阳侯到叶家赴宴,她躲在屏风后头露出个脑袋偷看,南阳侯瞧见了,长臂一伸就把她捞起来:“小叶子,你这小闺女长得也忒好看了,胖乎乎的看着就喜庆!”他那样挺拔魁梧的一个人,腥风血雨一路搏杀出来,相貌却斯斯文文的,像个饱读诗书的贵公子,脸比她爹白,眼比她爹大,笑起来连那缕髭须都比她爹俊得多。
  后来叶青青但凡跟小姐妹们吵架,总要说一句:“侯爷亲口夸我长得好看呢,你算个什么东西!”
  南阳侯俊,南阳侯的闺女也俊,侯府大姑娘小名唤作宝珍,侯爷整日“我家珍珍”挂在嘴边,都说大姑娘又有学问长得又好,跟天上的仙女似的,也不知要怎样的好儿郎才配得上她。
  这位宝珍姑娘,叶青青曾经听过许多传闻,据说宝珍姑娘她娘是京城贵女,跟侯爷是私定终生,又有人说,那位贵女原姓许,就是那个祸国殃民许太师、红颜祸水仁和太后他们家的女儿,许家与侯爷有不共戴天之仇,侯爷正是被许家祸害,才不得不远走剑南参军。还有人说,那姑娘给侯爷生了个女儿就自尽了。又据说,侯爷在剑南跟六诏打了一年仗就做了将军,那天刚刚得胜回营,就见个老婆婆抱着个小婴儿交到他手里。
  那么多据说里,只有最后一条是叶青青她爹亲眼见着的,剩下的全是捕风捉影。不过侯爷这么多年,身边虽然姬妾无数,儿女成行,却当真没有一个正头娘子,单凭这一条,就够让说书人编出许多故事来了。剑南人民听说书先生讲“南阳侯单骑杀敌”时个个拍手称快,听到“薄命人抱憾托明珠南阳侯含泪教幼女”时,又大骂仁和太后不是个东西。
  那么多人抢着当南阳侯的女婿,侯爷却个个都看不上,等他进京受封回来,就开始喜气洋洋地给他闺女操办嫁妆,天上的仙女凡间的少年郎哪里配得上,那是要嫁给太子爷,要当娘娘的人。
  姑娘启程去京都前,南阳侯大摆宴席,叶青青跟着她爹娘也去了,那位神仙一样的姑娘惜字如金,坐在席上懒懒的,那么多人在奉承她赞美她,她不过噙着骄矜的浅笑微微颔首,一副“你们说啥我都没听见”的气质。
  这就是南阳侯家的大姑娘,一个不在乎别人说了什么也不在乎让你知道她的不在乎的神仙姐姐。
  神仙姐姐纡尊降贵叫叶青青坐到她身边:“你姓叶?我知道了,就是你爹替我阿爹挡过一刀。”
  她伸手掐了一下叶青青的脸,掐得她好疼,可是被仙女姐姐掐嘛,疼就疼了!她忍着疼问道:“姐姐,你到京城去,要走多久啊?”
  她换了一只手去掐叶青青的脸,不以为意地说:“不知道,我没问,很久吧。”
  叶青青又问:“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姐姐怕不怕啊?”
  “怕什么?我爹说,京城有我表哥。”
  叶青青一时十分崇拜,神仙姐姐可真厉害啊,京城都有表哥!不像她,只在剑南有表哥!
  回家的时候,叶青青靠在她娘怀里瞌睡,阿娘十指成梳一下一下替她理头发,对阿爹说:“你们男人啊!就是心狠。剑南离京城这样远,侯爷就舍得把姑娘嫁过去,那是多凶险的地儿啊。要我说,剑南多少好儿郎,怎的非得去长安?都说能进东宫是大福气,我看这福气给我我才不要呢。”
  阿爹笑阿娘没见识:“妇道人家知道什么,那是太子吗?那是侯爷的亲外甥!还能有比这么亲上加亲更好的事?等太子登基,那皇后娘娘的位子,还能不给自家表妹?以后咱们侯爷不说做个国丈,我看呐,还能做皇帝的外公。再不用受许家的窝囊气!”
  五年后,南阳侯的外甥倒确实做了皇上,只是皇后娘娘姓沈不姓刘。叶青青他爹在家关起门来,偷偷骂道:“嗳,咱们侯爷给他出钱出人的,后位竟给了外人,呸,我是真替咱们侯爷不值。”
  阿娘这些年成长了,开始做个理智粉,劝她爹说:“沈皇后到底是原配,先来后到嘛。”
  就是这个时候,家里忽然请了先生,开始教叶青青琴棋书画礼仪装饰,叶青青本是个爱跟人吵嘴的小姑娘,学了几年,倒也有模有样,一举手一投足,连笑容也是精心教导出来的规矩文雅,南阳侯见了她一回,笑着说道:“小叶子,你这个闺女,当年我就说她不错。你空了,朝堂上的事也给她讲一讲,当初我就是没给珍珍讲……是我糊涂,我原以为一家人么。”
  他说着就沉下脸去不言语,阿爹劝道:“侯爷也别急。娘娘到底有三皇子傍身,沈皇后儿子都死了,听说身体也不好,以后日子长着呢……”
  南阳侯依旧脸色阴鸷:“我当初把女儿嫁给他,可不是为了受这份委屈的!”
  (二)
  叶青青就开始听她爹讲朝堂上的事,她爹没读过两天书,行伍出身的汉子用词极粗鲁,什么江太傅墙头草两边倒,温尚书没有皇上只能去讨饭,林大将军受许家的恩惠临阵倒戈反咬许家一口比狗还不如……就这么杂七杂八的一大堆,听得她两眼发直,几乎要打瞌睡流口水,阿爹恨铁不成钢地骂道:
  “你个不惜福的死丫头!多少家的女儿想得侯爷的赏识侯爷都看不上,难得你有这个福分,侯爷也是念着旧情偏心你,你听爹的,好好学,以后到了宫里,挣上个娘娘,咱们叶家也荣耀啊。”
  阿娘烦得不得了:“你就求求侯爷把这福分给别人吧,这不是剜我的心吗?侯爷的亲闺女是什么人品,咱们家青青是什么人品?我只怕进了宫,咱们青青这条小命就没了!”
  阿娘天天哭啊哭的,阿爹早都不怎么放心上:“你别犯傻。宫里沈皇后不行了,要不了多久的事,你等着吧,纯妃娘娘登了后位,咱们青青到宫里,还有谁敢欺负她!”
  她爹果然消息灵通,过了年,皇后娘娘就薨逝了,叶青青为她穿了三日素服,沈皇后才二十五就没了,叶青青想想都有点伤心。回头一看,她爹正摇头晃脑哼着乱七八糟的小调,疯狂上扬的嘴角生动形象地阐释了什么是阿娘说的真理——男人一生中的三大乐事就是升官发财死老婆,就算死的是别人的老婆也能提前预演一下快乐。
  皇上终于可以立新皇后了,叶青青她爹比皇上还激动,天天搓手给她讲最新进展,那积极主动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皇上会立他当皇后呢!
  托他爹的福,叶青青还没出剑南,就已经对宫里几位娘娘和皇子公主都了然于胸。什么皇上很宠婉贵妃生的六皇子,三公主胖得像个球,温尚书的女儿生不出儿子皇上还给了她一个真偏心……剑南距京都这么远,阿爹不知通过什么门路探听这许多消息?然而阿爹却还要叹一声,“皇上这些年盯得也太紧了,这些娘娘都是个什么品性,爱什么不爱什么,跟谁好跟谁不好消息也没个准……”
  闹了一年,纯妃娘娘也没当上皇后,新皇后姓江,才十七岁,是“墙头草”江太傅的小孙女。江太傅此人十分滑头,当年许陈沈三家在前朝斗得硝烟弥漫,江太傅犹能施施然请他们三家人同时过府赴宴,大家言笑晏晏兴尽而归。
  阿爹说,南阳侯气得把镇纸砸到墙上砸出了一个坑:“江老贼算什么东西!当初真刀真枪干许家那会他在哪!这么个老滑头!皇上竟然信得过他!”
  南阳侯对他外甥算是彻底没了信心,对亲闺女也很无语——他辛辛苦苦递了消息给纯妃,人家不说争取,连宫门都不出去,天天告病,皇上不肯立她的原因就有一条说她身体不好。
  “这次选秀就把四个孩子送上京去,珍珍那个性子,一个人在宫里没人帮她是不行的。”南阳侯拍着叶青青她爹的肩膀,“哎,是我这个当爹的没把她教好,她再这么让下去,三皇子就连东宫的门也摸不到了。皇上不替他们母子想,只能我来想。”
  叶青青差点把心里话说出口——侯爷,您是替娘娘想,还是替您自己想,您心里没点数吗?
  叶青青和谢梅来到宫里,彼此都知道她们就是来帮纯妃娘娘固宠搞宫斗的,然而后宫的形势跟原先讲好的不一样。宫里的娘娘们和和气气的,叶青青一次刁难都没遇见过,就连本应风起云涌的晨昏定省,都充斥着欢声笑语和嗑瓜子的声音。她们没受到苛待,也没遇上眉高眼低的宫人,辛苦学习的知识完全无法变现,两个人都觉得失去了人生的方向。
  更可怕的是宫里好像没有人在争宠。宫里圣眷最浓的瑶妃是个妖里妖气极其造作的女人,经常拖长了调子说话,什么“姐妹们——我来的迟了——”一边说还要把腰扭得跟个麻花一样,再装作不经意地撩一下头发,不知道皇上瞧上她什么。然而娘娘们好像都不怎么在意,从来没有哪个娘娘出手教训这个天天把“皇上说——”挂在嘴边的人,就这么由着她满宫造作。
  瑶妃要生的时候,她跟谢梅卯足了劲等着听到什么小产啦,抢孩子啦,难产而死之类的新闻,然而干巴巴什么都等不到。皇后娘娘赐了许多补品给她,瑶妃居然也没中毒。
  后来瑶妃因为打死宫人辱骂皇后被打入冷宫,皇上居然再也没去看她,瑶妃居然也没想办法复宠,后续居然也没有出现反转说瑶妃是被陷害的,一代宠妃就这么简简单单地疯了,不是装疯是真疯,直白得一点看头都没有,谢梅靠在叶青青身上叹息道:“好没意思啊!”
  皇上除了宠瑶妃,对皇后娘娘也很好,对底下这些人就不过如此,底下的妃子们也没什么上进心,每天相约喂鱼赏花投壶猜拳打叶子牌,没有人给皇上送补品,没有人在御花园唱小曲,更没有人舍得掏钱去买通永安宫的宫人,大家伙就这么花枝招展地蹉跎岁月。新人要是有点进取心,宫里的老人们还会给你讲恐怖故事:
  从前有个小美人,听说皇上喜欢听人弹琴,就“偶然”在皇上去御花园的时候,“不经意”地弹一曲凤求凰,皇上果然被吸引了过去,皇上说……
  说……
  说……
  说……
  说她弹得太难听,叫人当场折了她的十根手指头。
  这么个鬼故事也不知真假,就这么讲了好多年,越讲越离谱,后来居然说皇上把她的指甲一根一根拔下来,串成手链给她戴着玩,听得叶青青指间都凉嗖嗖的,有脑子的谁还想去找死?极端一点的像朱美人,身为宫妃,居然能做到三天不洗头,连眉都不画就出门。
  叶青青在宫里最惊险的一次经历是,跟着朱美人周宝林她们组了个局打叶子牌,周宝林连着三天大杀四方,所有人的钱都到了她荷包里,第四天她就不肯来了。大家在朱美人的带领下齐齐杀到周宝林那里逼她出来赌钱,周宝林不肯,两人隔空对骂:
  “赢了钱就想跑!你当这是什么地方!出来!”
  “不出去你个输不起的垃圾!”
  “不出来你还钱啊!不还钱活该你成天大把大把掉头发!”
  “我全秃了也不还钱!”
  话说到此无话可说,朱美人撸起袖子就上手揪她头发,最终酿成了一次小型后宫斗殴事件。
  闹到贤妃娘娘跟前时,一群妃子有的因为秃有的因为穷有的因为秃且穷,围着贤妃娘娘嘤嘤嘤哭唧唧,被罚抄了十遍《女戒》。后来皇后娘娘知道了,不仅不生气,还跑来亲自跟她们玩了一回。六宫之主就是胸怀广阔,赌瘾大牌技差,从白天闹到黑夜,输得一塌糊涂也不恼,腰上的白头富贵羊脂白玉玉佩差点都摘下来了才被贤妃娘娘哄走。第二天皇后娘娘又赐了财帛金银给她们,叫她们要以姐妹情义为重,赌钱不过是个游戏。
  进了这样一个后宫,难怪纯妃什么都不想争取了,叶青青自己也只想混吃等死,一辈子宝林就一辈子宝林,没什么大不了的,有钱真是令人堕落。
  叶青青把这话说给纯妃娘娘听,纯妃娘娘倒难得真心实意夸她一句:“咦,你居然有点脑子?!”
  这句话听起来别扭得很,叶青青只能安慰自己,仙人说话是会有点不一样的,不能跟仙人闹脾气。
  仙人不仅跟她们这些凡人处不大来,连教养孩子的方式,叶青青也看不太懂。三皇子不过六岁,行事规矩念书上进,这样的孩子何处去找!偏偏纯妃就不怎么待见,日常不过“回来了”“知道了”“你去吧”这么一套三字经,还要把三皇子揪过来冷冰冰地吓唬一句:“你若想认别人当娘娘,就尽管在你父皇跟前强出头!”
  叶青青冷眼瞧着,这宫里的娘娘们,也没见谁对三皇子有兴趣,纯妃每次都要这么吓唬孩子,叫她心里怪不落忍的,待要劝上一劝,纯妃回头就开始吓唬她和谢梅:“你们两个要是想好好住在我宫里,不该做的事就别做。”
  她这么说完,就自己翻看起《南华经》,又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你若是问,“娘娘,不该做的事是什么事啊”或者“娘娘,谁要抢走三皇子啊”,回答你的只会是翻书页的声音。再问一次,她就飞一个眼神告诉你“愚蠢的凡人,滚”,然后接着看书。
  进宫几年,叶青青再没跟外头通什么消息,一来纯妃手上又不是没人,她这个有皇子的人不想通,她瞎凑热闹个什么劲呢?二来实在也是没什么消息可以通,外头的人急得热火朝天,殊不知宫里早就是另一番天地,她倒想传个消息叫她爹劝侯爷安分点,想想他们是能听劝的人么?
  宫里生活这么好,还是听阿娘的话,保住一条小命,免得叫她太伤心。
  (三)
  她们这么不中用,南边自然是着急的,临近采选,谢梅火急火燎跟她说,“剑南那边又送了人来,只怕咱们是要废了!”
  叶青青想了半天也没明白她们还能怎么废:“咱们如今在这宫里,是有宠爱还是有位份?阿梅,咱们什么都没有,废什么啊?”
  “没准,就不让咱们住和明宫了,换别的人住进来。”
  “那不是正好么?你昨天不是还嫌纯妃娘娘说话不好听么?这宫里住哪儿不能打叶子牌啊!”
  谢梅叫她问得一愣一愣的,半晌又说:“可是,这样以后纯妃娘娘出头了也不会提携咱们,侯爷没准,就为难我爹了。”
  叶青青想学纯妃娘娘经常飞给她的那个似白眼又非白眼写满“愚蠢的凡人,滚”的眼神,结果翻了半天把脖子都扭了也没翻成,只好揉着脖子给她讲道理:
  “上边那么多娘娘呢,你是怎么觉着纯妃娘娘能出头?出什么头?你看纯妃娘娘是想出头的样子么?她是想出家啊!至于侯爷,他不会为了你不中用就为难你爹的,你要对他的胸怀有信心。”
  她说这番话,也不晓得谢梅听进去没有。后面剑南来的秀女都叫刷下去了,谢梅长长舒了一口,纯妃难得叫她们一起用膳,难得对谢梅多说一句:“喂,那谁,叫他们别作了!”
  她这么说着,微微偏头,眼睑一抬,翻的那个小小的白眼真是优雅又到位,谢梅大约以为她做这些事纯妃不知道,吓得哆哆嗦嗦“娘娘”了半天,才嗫嚅道:“就直接这么说啊?”
  纯妃娘娘一个字都没回答,叶青青叹了口气:“你不要再递消息出去,外头有消息来你一概不回就好了。”
  纯妃瞧了她一眼,点头对谢梅说:“原以为蠢的人都差不多,不料也是分了三六九等的。”
  纯妃娘娘把“蠢”字挂在嘴边,叶青青早就习以为常,在这位娘娘眼里,阖宫怕是就没有一个聪明人。周淑妃林贤妃与她一样都是东宫旧人,算来也有十几年的情分了,纯妃娘娘与她们见面时不过微微颔首,连个微笑也懒得奉上。对着后来居上的江皇后,纯妃娘娘连个头也不会点,行礼时那微微一福身,真的是微到跟没行礼没什么两样,饶是这样,江皇后也跟没看见似的,整天笑眯眯的。
  “她倒是聪明人。”江皇后生下七皇子那夜,纯妃娘娘看着《南华经》突然开口,微微斜翘起的嘴角配上标志性的白眼,让叶青青觉得这个“聪明”比蠢还难听,“讨巧卖乖,倒叫她卖出个名堂来了。”
  叶青青本在替纯妃磨墨,一听这话把墨扔进砚台溅了自己一身墨水,然而被纯妃娘娘难得流露的一分幽怨愤懑点燃了八卦之火的叶青青哪还顾得上擦,连滚带爬冲到纯妃塌边抱住她的腿问:“娘娘,江皇后讨谁的好卖什么乖啊啊啊啊啊?”
  纯妃手里的书往叶青青的脑袋上一砸,难得愿意多说两句话:“你是有多蠢?她讨谁的好能让她生儿子?”
  讨皇上的好啊?叶青青瞬间失望,娘娘,这宫里谁不讨皇上的好啊?你就是不讨皇上的好才混成这样的好不好!要不是你毫无敬业精神不肯去讨皇上的好,咱叶家大姑娘在剑南也是抢手尖货,怎至于要进宫沦为皇上的闲置女人天天担心他哪天要断舍离啊喂!
  纯妃娘娘才不管她怎么想的呢,哼地一声冷笑把书又往她头上砸了一下:“学得再像也不是。”
  叶青青叫她砸得眼冒金星,抱着她的手臂不死心地追问:“娘娘,学谁啊?江皇后学谁啊?啊啊啊啊?”
  纯妃又开始看书了,大约是这几年叶青青一直陪着她,给她陪出了一点点人性,没想让她被好奇心折磨致死,翻了好几页才说:“去看皇上的新宠。”
  皇上的新宠是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小宫女,姓沈,不是叶青青看不起人,这小宫女畏畏缩缩的,说话哼唧唧的像只蚊子,莫说不如自己,甚至都不如天天不洗头不上妆的朱美人呢!难怪一起去未央宫请安时朱美人要神神秘秘地对她说:“我觉得皇上可能国事繁忙,忙瞎了一双眼睛。我要是皇上就天天抱着皇后娘娘不撒手,还能看见这么个……”她毕竟是个好姑娘,撇撇嘴没说出难听的话。
  叶青青仔细观察了沈昭仪十几天,天天早上去未央宫请安都跟偷窥的变态一样想方设法从各个角度仔细观察,瞪着眼看得眼睛流下酸涩的眼泪,好心的江皇后还传了个太医帮她看眼疾。然而看了太医擦了药,叶青青依旧没看出这位沈昭仪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只好顶着纯妃娘娘的白眼厚着脸皮问:“娘娘,妾蠢,妾很蠢,妾真的好蠢,那个沈昭仪,有……有何过人之处啊?”
  纯妃连白她一眼都懒,自顾自地诵她的书:“……北方有鸟,其名为鹓鶵,子知之乎?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她诵着诵着,诵出了两行泪,反反复复像在问谁:“其名为鹓鶵,子知之乎?子知之乎?子知之乎?”
  叶青青被她的眼泪吓懵了,正想拔腿就跑,就听见纯妃娘娘头一次没骂她蠢货:“你瞧一瞧,她跟冷宫里那位,是不是都长了一双凤眼?”
  沈昭仪总是低头不敢拿眼瞧人,看她的眼睛很有难度,叶青青歪着脖子看了好几天才看见,哎呦,果真是一双凤眼,跟冷宫疯了的瑶妃一样。从前谢梅还跟她说,瑶妃一双眼睛长得好,偏生天天瞎扭脖子飞媚眼儿一股子俗气,好好一双眼睛叫俗气的眼神毁了。
  看不出来,纯妃娘娘可以啊!天天眯着眼修仙,居然还能看得这么细!可看的这么细管什么用,重新去长一双凤眼也来不及了啊!回头再看江皇后,人家明明长了一双水汪汪的杏仁眼,她学谁学什么了到底!
  江皇后对着这位天天一张惊恐脸,话都说不明白却在自己生产时勾引皇上的沈昭仪一直很耐心。有一天到未央宫请安,沈昭仪身边的姑姑大约是仗着主子得宠没事找事,哭天抢地说住在金霞宫的宋婕妤对她家主子不敬,给她家主子行礼行得不标准,请皇后娘娘住持公道。江皇后端坐在上头笑语盈盈一言不发,她的最佳后宫代言人林贤妃立刻出手:
  “沈昭仪身边的人如此忠心护主,倒很难得,不过在娘娘跟前有些失礼了,沈昭仪要好生约束才是。”
  沈昭仪脸上写着懵逼眼里写着害怕,扑通一下跪下来,说话就带上了哭腔:“娘娘……娘娘……娘娘饶命……”
  她这没头没脑地求饶,后宫众人齐齐翻白眼,朱美人拿手肘捅了一下叶青青的肋骨,捅得她差点内伤,然而朱美人浑然不觉只顾挤眉弄眼:“青青快看!有智障!”
  江皇后大约于心不忍,伸手去拉了一下贤妃的袖子,笑眯眯让身边的人去把沈昭仪扶到身边,拍着她的后背跟哄孩子一样地问:“你别怕,你且说,与宋婕妤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沈昭仪赶紧说没有,江皇后笑眯眯地给了她一把瓜子:“那就是这个姑姑胡说啦!我听说她整天在你宫里打鸡骂狗,还天天教训你,咱们把她换了好不好?”
  沈昭仪拿着瓜子一脸茫然,林贤妃已经让人把那鬼哭狼嚎的姑姑堵住嘴带出去,并向沈昭仪推荐了尚仪局五个经验丰富履历精彩还极其旺主子的大姑姑给她随便选择。
  叶青青再次感慨怪不得人家比自己只大了一岁就能母仪天下,这气度这能耐,纯妃娘娘你好好学一学啊!你别老看着人家的眼睛啊!
  然而沈昭仪得宠没两天,刚怀上孩子,新选的秀女就进宫了,有个姓杨的女孩子,活泼爱笑,不过几天就宫里新人老人打成一片。皇上难得跟大家审美一致地看上了她,先是封做美人,不久又晋升为杨妃,算来跟纯妃娘娘是一个级别。一直寄希望于纯妃娘娘得道她好跟着升天的谢梅终于彻底精神崩溃:
  “娘娘,您看一看,您看一看啊!您尽职一点啊!人家进宫十几天跟您进宫十几年的平起平坐,您不难受啊娘娘?您不为自个儿想也想想侯爷,他远在剑南都一心为您筹谋,您配合一点啊!皇上今晚上要来,咱争口气行吗?您跟皇上好好说话别老是问他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行吗!”
  纯妃娘娘的好处到这里终于凸显出来,她没怪谢梅失礼,依旧只是睫毛翻飞一个似有若无的白眼,“呵”一声吐出一句:“真是个小蠢蠢,就是我,也被你蠢笑了。”
  从此纯妃娘娘再也没直呼谢梅的名字,也不许叶青青叫她的名字,只管她叫“蠢蠢”。
  纯妃当然没听谢梅歇斯底里的劝告,皇上来和明宫时依旧我行我素,不聊三皇子不聊自己,不问远在剑南的父亲,更不关心皇上的起居,皇上问:“朕听说,你前日又告病,是身上哪里不痛快?可请了太医?”
  纯妃娘娘脸上毫无波澜答非所问地来一句:“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皇上怎么看?”
  很好,这是自己住进和明宫三年来,纯妃给皇上提的“皇上怎么看”系列第二十七个问题。
  皇上对这个表妹真宽容,大约是习惯了,也不恼,只品了一口茶笑道:“此隐者之言也!朕非隐者,朕乃一国之君。为君之道,不可忘人主有五壅。”
  人主有五壅,是哪五壅,叶青青不太知道,过两天陪三皇子和纯妃一起吃饭,随口问起来,三皇子倒学会抢答了:“叶娘娘不知?五壅之说,出自韩非子。人主有五壅,是说君主有五种受到蒙蔽的情况:臣闭其主,则主失位;臣制财利,则主失德;行令,则主失制;臣得行义,则主失明;臣得树人,则主失党。”
  不过六七岁的孩子,说得摇头晃脑一脸得意,叶青青刚想鼓掌,纯妃娘娘却立时翻脸拍桌子骂道:“小畜生!你什么时候读的这种书?”
  三皇子吓得噤声,站起来呐呐道:“先生……先生教的。”
  纯妃娘娘一巴掌就甩到孩子脸上,叶青青想拦都拦不住,可怜三皇子挨了打都不敢哭,乖乖低头聆训:“你是个什么东西,你父皇会让人教你为君之道?你当我是傻子呢!”
  纯妃娘娘打了三皇子一顿,让他顶着盘子跪了一宿,要不是叶青青拦着,她能把孩子吊起来打,三皇子不敢哭,叶青青抱着他哭道:“娘娘,三皇子纵然千般不对,他年纪还小呢,娘娘慢慢与他说,他肯定明白的。”
  纯妃娘娘冷笑不止:“年纪小?我看他心大得很,不知死活的东西!”
  三皇子经此一顿打,越发沉默寡言了,叶青青觉得纯妃虽总骂人蠢,自己却实在不聪明,教孩子不是这么个教法。回头一想,纯妃打小没娘,侯爷公务繁忙,后院的姬妾只顾着讨好她这个大姑娘,她不知道怎么教导孩子也不出奇。过几天小心翼翼跟纯妃说,娘娘,我们自然是蠢人,许多事没您看得明白,您能不能跟我们说清楚一些,我们也好知道该怎么做才不惹娘娘生气?
  纯妃连白眼都不翻,罚她禁足抄了五十遍南华经,她书都没抄完,杨妃就出事了。
  杨妃出事完全是因为娘家太坑,哥哥坑妹爹坑女儿,仗着她得宠胡作非为,她自己也糊涂,给宫外递了好几次话,杨家贪的银子她也有份。然而叶青青没想到,君王心海底针,皇上翻脸如翻书,居然要把人活活打死。更要命的是,他老人家还派人来传旨让和明宫的人也去观礼!
  宫正司围坐了半个宫的妃嫔,四妃只来了贤妃娘娘,江皇后也没在,林贤妃见了纯妃娘娘,居然还能泰然自若让她坐,刚生了八皇子的沈昭仪低着头打着哆嗦,纯妃娘娘青着一张脸看向林贤妃:“我听说她肚子里怀着孩子?”
  林贤妃声音很冷酷:“皇上已有六个皇子和三位公主。”
  ……所以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吗娘娘?那是个孩子啊又不是大白菜!
  叶青青突然就很想哭。
  皇上是个人狠话不多的,来了也不多话,贤妃娘娘尽职尽责地向大家表示:杨氏与宫外私相授受,纵容家人贪污腐败强抢民女枉伤人命,依宫规杖毙,望六宫要洁身自好引以为戒。
  江皇后紧赶慢赶地赶来救人,她估计也吓得够呛,跪在皇上脚边拉着他袍子的下摆:“皇上,杨氏自是罪在不赦,可终是身怀龙裔,稚子无辜……”
  皇上见了江皇后,跟见她们、见纯妃娘娘时很不一样,很温柔地把人拉起来圈在怀里,皱眉皱得叶青青胆战心惊:“朕特意叫他们莫去扰你,怎么还是来了?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你自打生了长念身子就虚,只管好好休养才是。”不知怎的,叶青青觉得他那鹰隼一样的眸光似乎有一瞬间扫到自己身上,再去看时,皇上已经拿手捂住江皇后的眼睛,“莫说身怀龙嗣,就是育有皇子公主,如此无法无天为所欲为,也是留不得的。”
  宠极一时的杨妃就这么没了,叶青青扶着纯妃回和明宫时,只觉得她的手一片冰凉。
  当天夜里,纯妃娘娘就发起烧,别人发烧时头昏脑涨,她却越烧眼睛越亮话越多,把人都赶出去,只留下她和谢梅两个:“你们知道,皇上今日为何叫这么多人去观礼?”
  谢梅白天吃了那一吓,已经讷讷说不出话,叶青青是个傻大胆,颤着声说:“杀,杀鸡儆猴。”
  纯妃娘娘气得大骂蠢货:“谁不知道杀鸡儆猴!我是问你,谁是那只猴?”
  叶青青如遭雷击,顿时不说话了。
  纯妃娘娘伏倒在枕上咳得撕心裂肺:“我!我!我就是那只猴!就是那只猴!”她一面咳,一面把这句话反复说了几遍,扯过谢梅的手腕骂道:“瞧见没有?你若敢再跟着南边的人作死,不用皇上,我自己打死你!”
  谢梅终于汪的一声哭成狗。
  和明宫一下病倒了两个,又是宣太医又是煲药,叶青青一边要服侍人在病中脾气差了一百倍的纯妃,一边要安慰说不清是被皇上还是被纯妃吓破胆的谢梅。左边一句“你真蠢”右边一句“我好怕”,生生让叶青青第一次发现自己真是个坚强的女人。
  (四)
  谢梅病好以后,什么出头的心都歇了,话也不怎么说,隔三差五总要问叶青青:“你说,皇上会不会早就知道我干的事了,就等着哪天打死我呢?”
  叶青青没敢跟她说,怕的不是皇上哪天要打死她们,她们算什么东西,怕的是皇上哪天忍无可忍连打都不想打她们。
  纯妃娘娘心理素质显然更好,病好了又开始读南华经,骂人蠢货,在皇上每个月来看她一两次时问“皇上怎么看”系列问题。
  叶青青心惊胆战地问她:“娘娘,南边……这可怎生是好?不若给侯爷传句话,叫他……”她还没问完纯妃就拿看蠢货的眼神看她了,甚至都带上了可怜的意味:“乖,跟蠢蠢能吃吃能玩玩吧,别扰我看书。”
  过了好一会,叶青青听见她轻叹一声:“你虽蠢,但人很好,只是命不好。”
  命不好的叶宝林就在宫里跟着朱美人周宝林打叶子牌又蹉跎了三年,又一次采选之日来临时,叶青青惊觉自己已经是个二十二岁眼底有一条细纹的老宝林了,然而转念一想眼底有没有细纹有几条细纹对自己窝在宫里当咸鱼没有任何影响,又心安理得地跟朱美人她们熬夜赌博到天明。
  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生活,南边可就坐立不安了,采选前几日,纯妃娘娘熬夜看南华经起不来又一次告病,和明宫又一次只好宣太医。头天来的太医倒没什么,第二天来了个送药的年轻医官,送药的同时还送来南阳侯一封亲笔信。
  纯妃本来没病,看了这封信差点真的要病了,当着那位医官的面把信撕得粉碎,压低了声骂道:“送人?他还想送人?我看他是想送命!”
  她抖得厉害,贴身伺候的大宫女清荷姑姑想去搀她,都叫她反手甩到一边:“给本宫滚!若不是看着你自小就伺候本宫,本宫送你去死!”
  她真正发起火来有暴风骤雨之势,昔年侯门娇宠贵女的骄纵脾气显露无遗,清荷姑姑和年轻医官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到底也没说出“娘娘饶命我们再不敢了”这句话。
  噫!他们这些人,一家子老小的性命多半在南阳侯手里呢,侯爷和娘娘内讧,不过叫他们两头受气不知如何是好。叶青青想,也不知自己如此不中用,侯爷可会责难阿爹?转念一想,阿爹身为南阳侯头号脑残粉,怕是比侯爷还急,送来候选的秀女里,搞不好就有自己的小妹妹。
  只盼着皇上别把她选进来,不然阿娘要伤心死了。
  纯妃砸了一副茶盏,对那医官撂了狠话:“你与他说,就说本宫说的,告诉他,从前许多腌臜事,本宫清楚得很,本宫清清白白一个人,名声全是叫他害的!他不过不甘心,又贪权势,别口口声声是为了本宫好!如今不是十七年前了,他外甥早就不是他外甥了,他还做梦呢!他若消停点,为着一点旧情,来日还能做个富贵闲人。他若不消停——”
  她说到此处,仰头闭上了眼睛,眼角有一滴泪珠子划过,声音凄凉得像离群的孤雁:“他若不消停,本宫不是沈云瑶,保不了一家子平安回乡。”
  夜里纯妃真的咳嗽起来,叶青青陪着她,她咳到半夜都睡不着,对叶青青没头没脑地来一句:“皇上不会忘记大公主的事。”
  叶青青摸不着头脑:“……娘娘,大公主都没了多少年了。”
  “多少年他也不会忘。他当初放过了,不过是没法子,不得不放过。他圣旨都拟好了,一口血喷出来,还是忍住了。”她咳得微微地喘,两颊有些潮红,眼睛半阖着,昏暗的灯火照在她妩媚动人的侧脸上,叶青青忽然想起,这位年过三十的深宫妃子,当年是剑南万人求娶的美人。
  停了很久,她又说:“他记性好得很。许氏姑侄捂死大皇子,哭天抹地做那许多戏,他忍下了……后来仁和毒妇连个全尸都没留下。忍人所不能忍,行人所不能行,这才是成大事的人呐!”
  叶青青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看错,她总觉得纯妃病中说起皇上,一张俏脸倒有了几分烟火气,不那么紧绷着拒人千里了。
  “阿爹跟我说,若论英雄,再没人能及得上你表哥了。我就进京来看看,一看,果然不错啊。”她靠在迎枕上,似笑似叹,跟没看见叶青青一样自言自语,“天下英雄谁敌手,果然不错啊。”
  她又咳起来,仿佛要咳碎一个十七年的幻梦,叶青青替她拍着背,想让她别说了,她却谈兴正浓:“沈云瑶没了三个孩子,我没了两个。她们母子见过面,我连我的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
  “我的孩子么,冤有头债有主,该讨的我讨回来了。”
  “我们是一家人,他也是有仇必报的人呐!大公主的账还没算完呢,皇上从来没有忘记那孩子是怎么没的,他那时候就跟我说,我欠沈云瑶一个孩子。”
  “他那么伤心,当着我的面咳出了好几口血,我说表哥,此事我无话可说,可那是你亲舅舅,他是急疯了,他不是真的想害小长乐,他是急着帮你除了许家……”
  “他看着我,就把圣旨收起来了。他一定觉得我很蠢,什么亲舅舅,什么为了帮他除掉许家,我阿爹明明是想当许太师。”
  “我清清白白一个人,清清白白一个人……”她的唇打着颤,眼泪一滴接着一滴地落下,“带大公主去御花园的宫人有一个是借着我的手送进宫的,我没想到……我以为……我没想到……我不喜欢沈云瑶,我不想欠她的,阿爹……”
  她没头没脑地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叶青青听不大明白,见她哭得这么委屈,大着胆子去揽她的肩膀,她捂着脸哀哀地哭:“阿爹,阿爹,我不想欠沈云瑶的,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她整张脸埋在手心里,连啼哭声都闷闷的听不分明,只听见一声一声含含糊糊的“阿爹”。
  叶青青想起当年将离剑南,阿娘也是这样捂着嘴闷声哭:“青青啊,我的青青啊……”
  她那时也想跟纯妃一样,喊一声阿爹问,阿爹,女儿这一去,你心疼不心疼?可隔了这许多年,她打叶子牌打着打着倒是比纯妃娘娘参悟得早一些,人还是自己心疼自己,自己珍重自己吧。
  纯妃哭了一阵才缓过来,跟突然发现叶青青在场似的,立刻从她肩上弹开抬头坐好,尴尬的沉默了一百年那么久,她才轻轻说:
  “你我是一条船上的人,当年大公主的事,陈家有份,我爹有份,甚至沈云瑶的娘家也伸了手,不过是弄巧成拙悔之晚矣罢了。”她又开始翻她的标志性白眼,“陈家怎么样,你瞧见了。南边还要作死,你也瞧见了。不用心存侥幸,昨日的陈家,就是来日的刘家。陈彩容还能毫发无损去伏龙寺抄经,可沈云瑶已经死了,你我是不会有这种福气了。”
  叶青青一颗心直往下坠,几百个问题涌到嘴边,她选了最蠢的那一个:“娘娘……沈皇后没了,咱们有江皇后啊。”
  这句蠢话很大地愉悦了纯妃,她再次找回了仙气飘飘的感觉,一翻身就背对着叶青青躺下了:“江映柳,她也配?”
  叶青青觉得脾气再好也有极限,她真的想骂人了,但她毕竟接受过南阳侯提供的义务教育,对仙人还是有着应有的敬畏心,只好努努嘴起身想走人,纯妃长长叹了口气,背着她又开始自言自语:
  “雪中送炭也得掂掂自己的分量。”
  “江映柳最多只能让林家那位抱养个小公主,那也是姓林的知情识趣。沈云瑶死后,林家为了后位跳了两回,她给家里赐一幅字就全消停了,皇上自然投桃报李。从前皇上在我跟前夸过她,说她跟姓周的双双生不逢时,若是生做男儿,必揽于麾下做肱骨之臣。”
  “宫里这么多人,姓江的东施效颦,姓温的不务正业,姓郑的没志气,姓周的没骨气,只有姓林的,还算可以入眼,可又太多事了。”
  “这些人我一个都不喜欢,她们也都救不了你,你别痴心妄想了。”
  叶青青一边不敢相信纯妃娘娘居然开了尊口给自己解释说明,一边开始算按着南边那个作死劲儿自己还能活几天,一边还要担心她爹真的把小妹妹送进宫来,一晚上噩梦连连,第二天也病了。
  等叶青青病好了,秀女也进宫了,剑南的秀女又被皇上拒绝了一次。叶青青不知道是喜是愁,想着那夜纯妃娘娘都跟自己论上“你我”了,便忘了仙凡之别想坐下来跟她讨论,被她用南华经一把砸在脸上悻悻而归。
  竟敢妄想跟仙人当闺蜜,自己一定是好日子过太久飘了。
  同样飘得厉害的还有新进宫的孙婕妤。
  这是叶青青见过最嚣张的宠妃,动不动就要给人立规矩论尊卑,在未央宫请安时,大家聊得好好的,她时不时就得来一句:“皇后娘娘,妾以为方才这位妹妹说话说的不妥当,虽说娘娘宽和,也不能不讲规矩啊。”
  这个时候就显示出江皇后的涵养来了,面对这么个爱挑衅爱扫兴的事儿精,她也不过笑一笑:“自然,孙婕妤的用心是好的。不过都是一家人,所谓家无常礼,不必太拘束。”
  不到半个月,孙婕妤荣登后宫历年最讨厌妃子排行榜榜首,荣获外号孙欠揍,由于她多管闲事,朱美人周宝林组织开展多年的每日一届后宫叶子牌大赛被迫中断,朱美人不敢当面顶撞,拉上叶青青开始背后骂她:
  “姐姐我进宫十一年了,见过的宠妃比她见过的人还多,还从来没有当面骂我不洗头的人呢!哼,她等着,天天洗头,早晚把头洗秃了!”
  叶青青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顿时沮丧得不想说话,朱美人骂了半天才缓过来,开始思考哲学问题:“青青你说,皇上喜欢孙欠揍什么?皇上的口味真的很奇怪,我十几年都看不懂。给你出道题啊,请从皇后娘娘,瑶妃,沈昭仪,杨妃,孙欠揍五个人身上总结共同点。你脸盘子虽大,看久了挺喜庆,可不能不思进取,总结出来好好学习,下一个宠妃就是你,我能不能继续打牌可全靠你了。”
  叶青青刚想说没用的,皇上只喜欢长着凤眼的女子,转念一想,江皇后、杨妃、孙婕妤都不是凤眼,瞬间陷入沉思,两个人讨论了半天,得出的结论是皇上可能眼神不太好。
  晚上跟纯妃一说,不出意外又收获一枚白眼,纯妃南华经都不读了,倚在窗台上看月亮,半天才咬着唇说:“他眼神可好了,谁的眼神也没他好。”
  等到月亮都沉下去了,纯妃才转过身,叶青青跟脖子折了一样头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还不忘八卦:“娘娘,皇上眼神好是什么意思啊?”
  纯妃难得地被她逗笑了:“人蠢,知道再多也没用。”
  叶青青“哦”了一声,委屈巴巴要回去,背后传来纯妃沉甸甸的声音:“你明天好好看看,从姓孙的耳后侧一点看过去,跟冷宫那位是不是有点像。”
  想从孙婕妤耳后侧一点看她很难,难就难在那“一点”到底是几点,叶青青每天歪着脖子各种找角度偷看人家,终于被罚在大太阳底下跪两个时辰。叶青青跪下之际抬头看,孙婕妤立在屋檐下微微侧着脸,隔远了瞧着,恍恍惚惚倒真的跟冷宫的瑶妃有两三分相似。
  她就心满意足地跪下了,边跪边感叹,娘娘太自谦了!还夸皇上眼神好,她自己才是眼神天下第一好啊!她天天告病不出,统共见过孙婕妤几次啊就瞧出来了!不愧是侯爷的女儿,这样的眼力应该去当弓箭手!
  她跪了没一会,抱病不出半个多月的纯妃就亲自出面把她拖回和明宫,一边拖一边骂:“你可真是废物!”
  叶青青荣获外号“废废”,与谢梅这个“蠢蠢”凑成一对相得益彰。饶是叶青青拼命夸纯妃眼神真好,纯妃还是看都不愿意看她一眼:“废废,滚去抄五十遍南华经。”
  谢梅大约想开口求情,纯妃阖了目不耐烦道:“蠢蠢也抄五十遍。这几天不要让我看见你们了。”
  (五)
  叶青青没好意思让谢梅抄书,只好自己抄一百遍,还没开始抄就听说江皇后让孙婕妤抄五遍金刚经静静心,数量对比太悬殊气得她拗折了一支笔。转头江皇后说她和谢梅这半个月为纯妃娘娘伺疾辛苦,赐了许多东西,她还比谢梅多得了两瓶消肿化瘀的药。叶青青难得鼻头有点酸,谢梅悄悄对她说:“要是咱们跟皇后娘娘住在一起就好了。”
  叶青青有财万事足,老老实实铺纸抄书,纸还没铺完谢梅就冲进来惊恐万状地跟她说:“青青怎么办!皇上昨儿斥了皇后娘娘,孙欠揍晋为昭仪了……”
  她摇着叶青青的手带上哭腔:“皇上是不是不喜欢皇后娘娘了,要是孙欠揍当了皇后怎么办,怎么办……”
  叶青青想江皇后的六皇子七皇子都很伶俐,皇上很是看重,想来暂时后位还是很稳的,就是不知道那样天天高高兴兴对谁都好的一个人,会不会觉得很委屈。
  再去未央宫请安时,江皇后依旧笑眯眯的让大家聊天嗑瓜子,可她自己不大说话,坐在上首频频走神,而孙昭仪连着三日请安时故意姗姗来迟,说了有的没的一车轱辘话,明里暗里说的都是江皇后年长色衰要注意保养。
  朱美人说得好,皇上或许是她孙欠揍一个人的,皇后娘娘可是大家的。这么个混账玩意儿蹬鼻子上脸的,江皇后懒得恼她,后宫众人又不是死人,多年来慵懒和谐的未央宫晨省彻底沦为辩论赛现场。后宫人才济济,这群女人口舌之伶俐思维之活跃,令叶青青叹为观止,孙昭仪每日刚起个头,就有人开始堵她:
  “娘娘年轻貌美,我等自然不及。不过娘娘如此引以为傲,莫非是有长生不老药可以永葆青春?”
  “啧啧啧,妹妹说起规矩,姐姐倒想起个笑话。古时候有户官宦人家,新纳了个小妾,这个小妾每天日上三竿才去向主母请安,偏偏还腆着脸说,自己是最守规矩的,啧啧啧,可笑死我了。”
  “怎么不好笑?德妃的笑话明明很好笑,本宫也想起个笑话,从前有只猴子,捡了过路人丢掉的破帽子戴在头上,就以为自己是个人了呢……孙昭仪急什么,本宫说的是猴子,又不是你。”
  “贵妃娘娘有所不知,昭仪娘娘母家姓孙,这孙猴子也姓孙,或许祖上有亲也说不定的。”
  要不是林贤妃控制着场面,孙昭仪很可能会被活活气死。
  叶青青和谢梅看戏看得津津有味,仙人纯妃却不屑于这些凡人的低级趣味,眼见着口水仗越打越激烈,纯妃娘娘告病的次数越来越多,朱美人好几次小心翼翼地问叶青青:
  “青青,你们宫里那位娘娘什么病啊?一个月她告五次病一次病六天,病得挺重啊?她……她还能喘气吗?”
  江皇后一直闷恹恹的提不起兴致,皇上连着一个月不见她,也没见她怎么着,眼见江皇后失宠将成定局,后宫各小团体纷纷组织开展安慰江皇后主题活动。朱美人难得洗了头上了妆带着叶子牌,拉上叶青青周宝林去给江皇后讲打牌技巧,结果后宫赌神周宝林又一次赢走了江皇后全身上下所有首饰,林贤妃笑着骂道:“你们一个个的是越发没规矩了。”
  江皇后被自己烂到极致的牌技逗乐了,撸下自己的缠臂金套到周宝林臂上,笑起来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没事,咱们关起门来玩,不妨事的。再来再来。”
  周淑妃坐到江皇后身边揽着她的肩膀,拿手指点她额头:“还来?娘娘可真是有胆识,回头把未央宫输空了可别哭鼻子。”
  江皇后拉着周淑妃撒娇,指着两件首饰要她帮自己赢回来。姓周的可能都是赌中好手,周淑妃打叶子牌摇骰子一条龙赢下来,江皇后的首饰又回到她手里。江皇后笑得直不起腰,指着那堆首饰道:“这个,还有这个,是我最喜欢的,给我留着,这几件分给你们,多谢你们有心,特意来陪我解闷。”
  拗不过江皇后坚持,叶青青她们几个一人挑了一件,剩下的可再不好意思拿了,末了江皇后还请她们在未央宫吃了顿饭。朱美人回来后跟叶青青嘀咕道:“你说我怎么就不是个男人呢!我要是个男人就非皇后娘娘不娶!”
  叶青青细细抚着新从江皇后那得的鸳鸯海棠白玉簪,想想未央宫里江皇后与别的娘娘们一派和乐,再看看与平时一样寂静的和明宫,硬着头皮想劝纯妃娘娘合群一点,结果纯妃劈头盖脸来一句:“不喜欢我这你就搬走。”
  怎么就这么不听劝呢!叶青青一边感慨自己脾气太好了一边给纯妃顺毛:“娘娘,妾跟您住在一起,就跟在自己家一样,妾怎么会不喜欢,妾是想让娘娘过得松快一点。”
  纯妃板着脸不说话,叶青青大着胆子又劝:“娘娘,宫里的日子怎么过都是过,您何必与自己过不去呢?妾看皇后娘娘人很好,各宫的娘娘也很好相与,您平日多与她们说说话,总强过一个人闷在屋里啊。”
  纯妃听着,倒也不像往常那样非要寒碜江皇后两句,只是低着头不吭声,半天才问道:“废废,你话这么多,那五十遍书抄完了?抄完了再抄五十遍。”
  孙昭仪最终因为陷害江皇后不成被打入冷宫结束了她在宫里横行霸道的日子,皇上这些年宠谁谁作死,虽说很多男人看女人都会看走眼,可皇上这眼走得实在太远都快走到剑南去了。许是痛定思痛,皇上下旨说,每三年一次采选劳民伤财,宫里已有很多人,以后没什么事就不进人了。
  叶青青高兴得发了疯,绕着纯妃跳着转圈:“娘娘!宫里不进人啦!南边再没法子送人过来啦!咱们可以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啦!”
  纯妃叫她跳得嘴角直抽搐,把南华经砸在她身上让她抄五百遍:“废废,人蠢就要多抄书,你当我阿爹跟你一样吗?”
  后宫的女人又恢复了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继续自己给自己找乐子混吃等死的生活,一贯与众不同的纯妃娘娘则独自陷入狂躁癫狂的状态——教导一个即将步入青春期的男孩子真的会把仙女变成泼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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